-无用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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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拜伦一行诗,胜过读一百本文学杂志(节选)

当时我还年轻,和你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很想知道那些名作家是怎么说的,就是想从名人名言里找到一条捷径,我很幸运,看到了杰克·伦敦写给一位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的信,在信里他说了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读拜伦一行诗,胜过读一百本文学杂志。

我马上明白这个道理了,就是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文学杂志上,不管这个文学杂志有多么优秀,五十年、一百年以后那上面发表的作品能够流传下去的,我想寥寥无几,更不用说那些并不优秀的文学杂志了。从那时起,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再去读文学杂志,开始大量阅读经典文学作品,我现在书架上接近一半的文学书籍都是那个时候买的,我记得《战争与和平》也就是两块钱,这批书的定价基本上在五角到两元之间,那个时候收入也不高,月薪三十六元,省吃俭用才能买书。阅读这些经典作品让我的虚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我所说的虚构世界其实每个人都有,就是现实生活里无法体现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幻想冥想之类的,我后来出版过一本书,书名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这就是我阅读经典文学作品的感受。

当然这样的感受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作品一下子感受到了,有的作品似乎感受到似乎没感受到,有的干脆感受不到。我的经验告诉我,一个读者和一个作家一部作品的相遇是一种缘分,缘分没到的时候就是没感觉。我和鲁迅的相遇就是这样,我是在鲁迅的作品中长大的,我小学和中学的课本里小说散文诗词只有鲁迅的,还有毛的,当时我年幼无知,以为中国只有两个作家,鲁迅和毛。你们想想,我天天接触鲁迅,好比天天吃一样的饭菜,实在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我中学的时候认为鲁迅不是一个好作家,只是当时政治形势的产物。

一九八三年底,我调到文化馆工作,我们创作室办公室门外有一个过厅,挨着墙放了一张乒乓球桌,桌子下面堆满了“wg”时期出版的《鲁迅全集》,现在想起来这是多么珍贵的版本,我进出办公室都会经过《鲁迅全集》,可我没有拿,还幸灾乐祸,心想这个作家终于过时了。过了很多年,一九九六年的时候,一个朋友想把鲁迅的小说集中起来改编成电视剧,问我能不能参与改编,可以给我一笔不错的改编费。我同意了,然后发现家里没有一本鲁迅的书,我去书店买了一本《鲁迅小说全集》,第一篇是《狂人日记》,小说开头时那个狂人觉得世界不对劲了,鲁迅用了这样一句话“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看到这句话我十分震惊,鲁迅只用一句话就让一个人的精神失常了。我肃然起敬,心想这个作家很厉害。我从小学到中学的课文里都有《狂人日记》,我不仅读过几遍,还背过几遍,全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全忘记了。第三篇是《孔乙己》,我读完《孔乙己》以后给那位朋友打电话,请他不要改编鲁迅的作品,不要糟蹋鲁迅。

《孔乙己》也是我从小学到中学都在课本里读过的,只记得大概的故事,对细节的处理没有一丝印象。《孔乙己》是经典短篇小说里的范本,为什么说是范本?因为很多经典小说很难解读,而《孔乙己》很容易解读。小说的开头就不同凡响,写鲁镇酒店的格局,穿长衫的是坐在隔壁屋子里喝酒,穿短衣服的穷人是在柜台前站着喝酒,孔乙己是唯一一个穿着长衫站在柜台前喝酒的人。孔乙己的社会背景和生活现状几百个字就出来了,而且淋漓尽致,鲁迅能够用最快的速度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地,小说的结尾也是令人赞叹。一九九六年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小说家了,别人也承认我是小说家了,当时我阅读别人小说时不由自主会对其写作的技巧关心起来。鲁迅是一位写作时有着强烈责任感的小说家,他的《孔乙己》面对这样的事实:当孔乙己腿好的时候,他是怎么一次次来喝酒的,可以忽略不写;当他的腿被打断后,他是怎么走到酒店来的,这是优秀的小说家必须要去写的。这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却能体现出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一个一般的作家之间的差别。

鲁迅对此的处理十分精彩:他先是写“我”如何坐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然后听孔乙己在柜台外面说要一碗黄酒,都没有看见人,当“我”端着一碗黄酒走到柜台外面时,才看到孔乙己坐在地上,他的腿被人打断了,然后是孔乙己伸出手掌,上面是几文铜钱和满手的泥,这时候鲁迅写孔乙己是如何走来的——原来他是用这双手走来的。

然后我花了五百多元去书店买来了《鲁迅全集》,同时十分想念当年文化馆乒乓球桌下面“文哥”时期版的《鲁迅全集》。鲁迅不属于孩子们,属于成年和成熟的读者,通过课文强加给孩子们,其实是对鲁迅的不尊重。虽然我真正发现鲁迅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许三观卖血记》也已经出版,在写作技巧和风格上鲁迅已经不可能影响我了,但是在精神上鲁迅会一直鼓舞我。

二〇〇五年我去挪威,在奥斯陆大学演讲时说到了我和鲁迅的故事,奥斯陆大学研究中国历史的教授勃克曼听完我的演讲后,走过来对我说,你小时候对鲁迅的讨厌和我小时候对易卜生的讨厌一模一样。后来在纽约,我和一位印度作家有一场活动,我又说了和鲁迅的故事,这位印度作家听完后对我说,你小时候对鲁迅的讨厌和我小时候对泰戈尔的讨厌一模一样。

我一直在想,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有益的经历,可是总结起来就是几句话。我刚才说了,年轻的时候会去寻找名人名言,来判断对自己的写作是否有帮助,绝大多数是没有用的,确实也遇到过有用的,这个概率是九牛一毛中的一毛。八十年代我读到过一本关于怀疑主义的小册子,当时我意识到怀疑主义的思维方式适合像我这样的小说家的思维方式,怀疑主义认为任何一个命题的对面都存在着另外一个命题。这句话在今天看来可能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在八十年代我刚刚读到时觉得很新奇,就是说每一个事物都包含着两面性,通俗的说法就是每一个钱币都有两面,这个道理告诉我不要武断地去处理笔下的人物、情节和细节,还有另外一面的可能性发生,这对我后来的写作有很大的帮助。

还有两个对我也有影响,当时我读了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小说本身我印象不深了,但是在小说的扉页上海明威引用了约翰·堂恩的一首诗:“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去/欧洲就会失去一角/这如同一座山岬,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当年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深感震撼,我写作中的同情和悲悯之心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激活的。

那时我还读了易卜生的《培尔·金特》,在译者前言里提到了易卜生说过的一句话,后来直到我写出《兄弟》之后,才发现原来易卜生也对我产生了作用,也影响了我。易卜生的这句话大意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社会中的一分子,所有社会中的弊病我们都有一份。易卜生的这句话和约翰·堂恩的《丧钟为谁而鸣》殊途同归,从两个方向讲述了同样的真理。这让我知道了写作的时候,应该把自己放置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当别人受难的时候,我应该觉得也是自己在受难;当别人犯罪的时候,我应该觉得也是自己在犯罪。

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成为一个叙述者,此时的他与生活中的他是不一样的,当他写到笔下人物充满同情心的时候,他会觉得这同情心就是他的;当他写到笔下人物痛苦的时候,他会觉得这痛苦就是他的。我很久以前读到过别林斯基评价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文章,别林斯基有一段话当时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安娜·卡列尼娜就是托尔斯泰,渥伦斯基就是托尔斯泰,卡列宁就是托尔斯泰,列文就是托尔斯泰,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托尔斯泰。当时我只是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并不太明白别林斯基对托尔斯泰的理解,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托尔斯泰在写作的时候很好地完成了角色转换,他在写到安娜·卡列尼娜的段落时自己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他在写到列文的段落时自己就是列文……当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虚构成一个叙述者,然后再用这个叙述者去虚构作品,这个叫二度虚构。当作家把自己虚构以后,他用的是什么样的情怀,那么他展现给我们的就是什么样的作品。我是在没有书籍的时代成长起来的,当我认真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已经在写小说了,我一边写一边读。第一个对我写作产生影响的作家是川端康成,我读到了他的《伊豆的舞女》。当时wg结束没几年,中国的伤痕文学方兴未艾,《伊豆的舞女》给予我启发,那就是除了控诉,伤痕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我当时意识到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是有伤痕的,有些与时代政治有关,有些只是与自己的经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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