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一直被误用的“天籁”
《庄子·内篇》的第二篇，它的标题叫做《齐物论》。
灵魂静止，去听大自然的声音
《齐物论》开始于一个非常奇特的场景，上面写的是“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
这个叫南郭子綦的人，他靠着在矮几边，扬起头，呼了一大口气，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魂而解体了似的。这里面“荅”则是解体的样子，“耦”则特别指人之所以能够活着，不可或缺的另一半，那不是你的配偶，而是你的灵魂。
古代中国人相信身体和灵魂要对偶结合，才构成了完整的人。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在旁边有南郭子綦的弟子颜成子游随侍站在面前，就非常惊讶地说：“怎么了呢？我们可以让自己的外表、形体看起来像是没有生命的枯木，但内在的精神总还是活动的，难道竟然能够连心也一并都像是无火之灰那样的干冷、死灭吗？我感觉到现在在我眼前这个靠坐在矮几边的人，不再是以前那个靠坐在矮几边的人了。”
这也就是后来我们成语“槁木死灰”它的来源。
这段话的意思是，以前南郭子綦的“静”，那种安静都还是在形体上面的安定跟静止，但是这个时候颜成子游发现他今天却连心都一并息止了，所以跟前面非常的不一样。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南郭子綦，老师就称赞颜成子游，他说：“不错，你竟然会如此地问，你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离开了原本的我，让自己和万物化而为一，你感觉到了？你知道了？你过去听过‘人籁’，就是‘人的声音’，但你应该没有听过‘地籁’，那是来自于‘地的声音’。而且就算你听过‘地籁’，你也一定没听过‘天籁’”。
显然“人籁”、“地籁”、“天籁”的区别和南郭子綦今天之所以能够“丧我”有密切的关系。
△《南华经》中的《齐物论》（晋）郭象注
所以子游就问说，“敢问齐方”，那我可以知道什么叫做‘人籁’、‘地籁’、‘天籁’它的道理吗？
子綦就解释：“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大块”指的是一切混同、物类分别之前的整体，或者是说总和所有一切而形成的整体，也就是“大自然”，这是原初的自然。
所以子綦就说：“大自然有它的呼吸气息，我们把它称之为风。大自然的息它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了，就会让无数的孔窍都一起发出声音来，我们不可能听不见风所发出的声音的。”
各种不同的“籁”具体是什么样的？
南郭子綦接着说：“山陵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xiào）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这段话太精彩了，首先就是要这样子一口气念过去，即使是我们用现代中文发音来念，都可以强烈地感觉到那种声音上面的节奏韵律还有气势。这里面先是“畏佳”，也就是后来中文当中的“崔巍”，这是形容山势非常高耸险峻的样子。
南郭子綦就形容说在那个高耸险峻的山上，山林里面有一百个人手拉手才能够围抱的这种大树。
听到这里，我们心里面应该要浮现像是台湾阿里山或者是复兴乡的这种千年大桧木，还是美国北加州的大红木，仿佛看到那样一棵大树。
然后我们接近到树下，我们就看到了树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孔窍，树上有大大小小的洞，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这种是比较小的洞，有的像瓶子，有的像脸盆，有的像石臼，这是稍微大一点的洞。而且他的描述，这个洞越来越大，有的像是窄而深的水坑，有的像是宽而浅的水洼一样。
这就是我们提过的一种雄辩的技法。
他要说的，一言以蔽之：大树上有很多洞。但是庄子不这样说，不这样简单地写，他要罗列形容，让读者强烈感觉到这些孔窍数量之多，而且形态各异。并且罗列有它的讲究，是从小排到大，而且巧妙地分成了几组。最前面第一组很小，用人的脸上的器官来做比拟，再下来的一组稍微大了一点，就用家居的器具来作为比拟，更大的用不同的积水处来作为比拟，在规律当中有变化，在变化当中又有它非常整齐的秩序。然后南郭子綦他就形容风吹起的时候，这个大大小小的洞发出了交响的声音。这里面有“激”、有“謞”、有“叱”、有“吸”、有“叫”、有“譹”、有“宎”、有“咬”。
这连续八个字，一方面形容人发出声音的时候的不同情绪、不同动作，另外一方面，八个字本身又构成了拟声的效果，模拟出各式各样的这种孔窍的音响。
第一个字，“激”是激动；再下来“謞”，这是欢笑；再下来“叱”，这是骂人；“吸”，是我们深吸一口气；“叫”就是大喊；“譹”是带着悲伤哀痛的叫；“宎”，这是深层的悲叹；“咬”是压抑收回来的叫。
八个字都是不一样的动作，不一样的情绪，不一样的声音。还不止如此，其中几个字还引发了联想的歧义。比如说“激”，同时也可以是水被扬起来的时候的声音；“謞”同时可以是箭射过空中的声音；“宎”同时可以是开关门的时候，那个门轴发出来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就是那种恐怖片里面最常用来吓观众的音响效果；“咬”同时让人家感觉到好像是动物在啸叫，凶残相咬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音。
还不止如此，这里有八个短词，和前面八个短词接在一起，又形成了特殊的声响：“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这八个。接下来，后面是“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你看前面八个，第一个字都是“似”，第二个字有变化；后面八个是相反的，第二个字都是“者”，是第一个字有变化。
而介于两组中间的叫做“似洼者”、“似污者”，就破例用了三个字。三个字，前面有“似”，后面又有“者”。所以在念的时候，它所产生的效果是“似、似、似、似、似、似、似……者、似……者、者、者、者、者、者、者”，我们一定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们如此就立刻感受到后面所说的呼应跟唱和的效果。
这个孔跟窍，它们不只是各自发出不同的声音，还会彼此影响，相互呼应，交杂在一起，所以这叫做“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前面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后面就跟着发出了类似却又不完全一样的声音。大自然发出了这种泠泠清风的时候，应和的效果比较小；但是大自然如果鼓动了狂风，应和的声响就变得很激烈。一旦暴风停止了，所有的孔窍随而安静，突然好像都不存在了，或者应该说突然间就通通还原成为了“虚”。
因为孔窍本来就不是“东西“，它是一个一个，一块一块的空洞、空虚，声音没了，对照底下你就一定会格外地敏感察觉到刚刚被风吹动的树枝、树叶还在摇动着，没有完全停下来。
这一段话的前面有“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后面有“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这两句是互相对应的。前一句用祈使的方式让你知道，风来的时候，你的感官都会被风声给吸引过去。后一句则是用同样的祈使句的方式让你明白，风突然停了，这个时候你的视觉才恢复、才回来，在无声当中注意到还在飘摇的东西。
于是这里就另外突出了声音消失得多么快，风一停，声音必然立刻随之停止。因为这是“众窍为虚”，这里面没有东西，纯然是应风而起，即便树枝还要摇动，只要风停了，没有风，孔窍就不会再有任何的声音，就变安静了。
无法听到的“天籁”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这个聪明的弟子他立刻懂了，老师南郭子綦他所描述的是“地籁”，会说“独不闻”就是在提醒他，其实风声这种孔窍之声随时在那里，但他如果不了解，没有注意，只关心人间的环境，就会“独不闻”。不该没听到，却偏偏就是没听到。
懂了，这叫做“地籁”，于是子游就举一反三，他也就明白了和“地籁”相对的那是所谓的“人籁”，那就是人吹乐器所制造出来的声音。如果是这样，“人籁”、“地籁”我明白了，可是还有那神秘的终极的“天籁”。“天籁”又是什么呢？
△《南华真经评注》明天启四年刊本
老师的回答是：“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吹动所有各种不同的孔窍，让孔窍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的，那就是“天籁”。天籁是所有声音的起源点，它的源头。
老师前面说“未闻地籁”，又说“未闻天籁”，但是这两句话意思不一样。
“未闻地籁”，是因为你没有用那种方式去注意听到这种“大块噫气”它所发动的声音。但是“未闻天籁”却是因为天籁本身就是我们听不到的，这些声音都像是自身发出来的，我们找不到有什么样的主宰，有什么样的力量在后面发动。
这里面这句话叫“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个“怒”字的意思跟我们今天白话里面讲努力的“努”是一样的，一切自然而然，每个孔窍都发出了自身的声音来，难道在它背后，有谁在努力推动制造这些声音吗？
在我们日常的用语里面，习惯形容美好的声音说“天籁”，像“天籁”般美好，不过如果我们还原了庄子的本意，这个话是说不通的，这是莫名其妙的说法。
“天籁”是根本听不见，捉摸不到的，它是什么？它就是大自然的“息”。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是“天籁”，这种“息”，这种呼吸，这种气息，无形的东西，自然的韵律，它通过了万物，让万物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天籁”之所以叫做“天”，正因为它不是具体的物理的声音，而是抽象的混同的声音的源头。
人跟天最大的差别所在就在于“怒”者或者是“努”，人为的声音是我们努力的结果，是有意的，是有来历的。但是天然的声音，这中间没有任何人为的作用，甚至没有任何的“努力”，它没有任何的主观的意识，所以叫做“自然”，它就这样来了，就这样出现了。
“地籁”跟“天籁”其实是无法分开来的，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是“地籁”，可是我们可以借由“地籁”的这种“万窍怒呺”，因此我们就能够推想、能够理解什么是“大块噫气”，意味着背后有一种无声的“天籁”，那就是来自于自然，或者是那就是自然本身。
这是在《齐物论》开头的时候，借由南郭子綦跟他的弟子之间的对话，庄子一方面分出了什么叫做“人籁”、“地籁”和“天籁”，更重要的是他用这种方式揭示，从《逍遥游》延续过来，什么是大自然？我们如何认识大自然？大自然是没有形体的，但是大自然是有它的规律。
我们最容易可以体会到大自然是大自然的气息，可是这个气息的存在，必须要通过特别的东西发出声音，我们的感官才能够接收到。可是这种“天籁”、这种气息，当它通过不一样的东西，它发出来的是不同的声音，这就好像是这些东西自己本身发出来的声音一样。
大自然是没有主体的，大自然是没有意志的，可是大自然一直都在那里，它是所有我们感官能够体会的现象的来源，这叫做自然，这叫做“大块噫气”。而我们最需要认识最需要体会的也就是在所有这一切背后的原理原则，作为这所有一切背后的原理原则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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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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