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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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起点

鲁迅在矿路学堂上学时,读了严复译的《天演论》。《琐记》里写:“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

“悬想”,原文是assume(“be safely assumed”),同样有想象成分,“悬想”一词,使赫胥黎在中文读者眼中,立刻现出哲人的风度。因为我国传统中的哲人,特别是留意心物本原的那批,都是以悬想式的思维开始或结束的。形而上的精神运动,无论是否以客观世界为鹄,其实都在挖掘自己的思想能力。理性的尽头,想象的尽头,是形而上学的世界尽头。而没有长时期的专注,谁能将自己的尽头推至前人未至之境?所以,国画中的高人,都住在深山里,一庐一亭,独处而悬想。

想什么呢?自然是世俗事务所不能提供解答机会的那些问题。在批判现实方面,先秦的思想家,没有比老庄走得更远的了,远到不想回来,远到绝望。而庄子甚至比老子更绝望,也更喜欢自己的绝望。

现在还说不清《庄子》中哪些篇章是他自己(“他自己”指谁?我心目中的庄子是《齐物论》的作者)写的。这位庄子,最初大概是写下许多零星的思想笔记和言论记录,由他自己或后人联缀成篇,后学又附入自己的作品,于是有了我们今天所见的著作。

著作中大半篇幅都在指斥世俗,从社会政治到伦理到一般事务,而尤以社会批判为主。庄子毫无疑问是一位愤世嫉俗者。当然,先秦的思想者,很少有不是的。现实世界苦多乐少,日烦夜恼,“槛外之境”满是争端、凶杀、压迫、倾轧、贪婪、愚蠢。一会儿这个君主和那个君主打起来了,一会儿儒派和墨派争起来了,一会儿猪肉不能吃,一会儿疫苗不合格。话也说不成,事也做不得,甚至做也无益,说也无益,因为“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连以知识为本业的人都堕落至此,庄子这样的人还能干什么呢?

《山木》篇开头便讲故事。庄子游山玩水,见到一株大树,因为材质恶劣,伐木人看不上眼,而得以长生;回来路上拜访朋友,朋友家养了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便杀掉沉默的那一只来招待庄子。

于是弟子问道,树以没用得以活下去,鹅却因没用给吃掉了,您的方针是怎样的呢?庄子笑了,说我将处于有用没有之间,然而这看似从容,其实难免为物所累,不如“乘道德而浮游”。

“道德”在这里的意思,类似今日用语“精神”。庄子描述了“浮游乎万物之祖”的精神活动的愉快,又转头贬斥世俗世务:

“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好一个“道德之乡”!庄子告诉弟子,世面上的事情是没有希望的可悲,不存在一种合理的生活或生存方式,惟一的出路,是活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

或说,庄子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即使放弃了对当下世界的政治期待以及责任,难道不能够像后代的一些读书人,比如清代的汉学家,从事于纯粹的知识活动,或者转眼去看物理世界?那里有更多需要解释的现象,更多的原理需要表达,难道不能将自己置身于更长远的传统中,加入一种知识国度,著书立说也好呀?

《则阳》篇中对此有回答。《则阳》未必是庄子本人作品,但思想差不大离儿。篇中借他人之口说:谁都知道鸡打鸣,狗吠人,然而便是绝顶的智慧,也无从知道鸡为什么打鸣,狗将向谁吠叫。事物或精微或广大,然而任何解释,都未免“执”着于物象而有缺陷。“理不可睹”“言而愈疏”,事物的本原是无穷的,言语也是如此,达不到至言的境界。“道”与事物的终极,不是言语能表达的,也不是沉默能传述的,那该怎么办呢?言说的极致,只好在说与不说之间了。

在庄子看来,事物的道理,即使是值得追求的,也是不可追求的(这里庄子似乎认为言说是探索事物的主要方式)。但生在天地之间,谁又能对物理世界的因果无动于衷,正如谁又能对世上的不公无动于衷?《天运》篇开头一段可与屈原《天问》对读,文字也不太艰涩,值得征引: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然而庄子将这种兴趣压制下去了。《秋水》篇中说:“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意思是,人知道的总比不知道的要少,活在世上的时间总比不活在世上的时间要短。以这点有限的生命,投入对广阔知识的追求,那是自寻烦恼。《庄子》书中有让人佩服的讲论,也有不那么让人佩服的,这几句话便是后者。一个人即便同样认为放弃求知是步于高妙境界的必由这路,恐怕也得承认这是非常粗俗的论述。

庄子当然不会否认一些实际知识的用处,比如火是热的,不要把手伸到火上,电力可以制冷,于是有好吃的冰淇淋等, 但他认为这些知识不在“道德之乡”中,即无补于现实社会的失败,也无助于一个人的求道之旅,甚至有妨害,所谓“道隐于小成”,知识越多越反动。

这样,庄子不但否认介入实际政治的意义,否认物理探索的意义,也否认人类知识传统以及在这传统中从事一般性的精神工作的意义。这至少暗示,在庄子的精神王国中,他不但是国王,也是惟一的臣民。庄子也收徒,也讲学,也引用和称赞古时的人,但要从事他所推销的精神活动,每一个人都需要从头开始。

现在,在骂遍了社会行为之后,庄子又否认了一般性的知识工作的价值,可以干干净净地“悬想”了。

需要插一句的是,我绝不想贬低这类“悬想”。前面提到的严复,在《天演论》按语中说“徒高睨大谈于夷夏轩轾之间者,为深无益于事实也”,又未免急躁了。悬想也好,河汉斯言也好,是最有趣的事,岂能用严复眼中的实务来规范?只是悬想所得的性质,需要接受辨析而已。

庄子的悬想,是怎样运行的,又到哪里终止呢?且看一看全书的枢纽《齐物论》,里面说,前人运用智慧,想象世界,最后总要到达一个极点。有人认为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其次,有人认为一开始是有物在那里的,只是没有分别 ;又其次,有人认为一开始就有分别,只是没有是非。

这里庄子提供了线索,使我们想到,在老庄之时,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有一批人独处悬想,建立宇宙的结构。这些人创造、加入这一主题,各逞心智,多半还发生过辩论。这有点像个竞赛,看谁的宇宙观更玄妙,谁的宇宙更不可探索。庄子举的三种理论,一种是宇宙的起点是无,一种是有而无形,一种是有形而没有人类介入,便是依次形而下之,等而下之的了。

庄子也发表了自己的宇宙观。聪明的他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说,我将要说的,与别人说的也许相类,也许不相类,我已经说的,也不知真的说了,还是等于没说——庄子是不信任语言的,又要立言,必须铺垫一番。铺垫后,他说:“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这段话的主语是隐藏的,因为庄子书中那些表达终极的概念,每一个都会在这样的思辩中融解,当不起合法主语的地位。

《庚桑楚》篇中有一段内容来自《齐物论》,其中创造了一个词,叫“移是”,郭象注曰“是无常在”。《庚桑楚》作者的见识和谨慎都不及《齐物论》的作者,用“移是”来批评世人的无主见,然而在《齐物论》里,不但人的认识无常在,认识的对象亦无常在,所以才叫“齐物”。《齐物论》便是“移是”的代表,看来无定思想,至庄子而极,后学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我想说的是,庄子的宇宙存在于概念的运动中,人的抽象能力是这一宇宙的边界,想象力是这一宇宙自我超越的机会。这是一个高度个人化的宇宙,因为在庄子那里,人不可沟通,语言是障碍。他虽然写了一本邀请信,使作为读者的我们有机会去他的王国里一游,然而本质上,有点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嗨,我做了一个梦,你来看一看。

《齐物论》的结尾写了一个梦的美丽寓言,“庄周梦蝶”。对于人作为认识主体的地位,庄子又强调又怀疑,最后他说,我与蝴蝶,那肯定是不一样的,“此之谓物化”,即物的粗俗的实现过程。那么,在他的世界里,自己与蝴蝶曾经是你我不分的。这一“曾经”,指的是在思维的顺序中,不在时间的顺序中,切莫以为我相信庄子早就说过进化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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