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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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口安吾:照搬《安吾巷谈》被罚千元的故事

这是一场农村发生的喜剧,却让人无法发笑。我只因现学现卖了《安吾巷谈》的观点,竟被罚了一千日元。

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地方办事处的社会教育委员来到当地,召集村里的青年组织成员及志愿者,开办了一场座谈会。会间,村里的一位志愿者发表了一通言论,大意是“只有青年人发挥牺牲精神,村子才能发展”云云。大家对此都表示赞成,但我却说:“一直以来为国家牺牲,为天皇牺牲,这次轮到为村子牺牲了么?什么牺牲!我们青年人真是受够了。”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好几个天皇拥护者指着我的鼻子,说什么“天皇陛下从来没有要求国民牺牲!你说什么浑话,给我收回!”于是我就把坂口先生的《野坂中尉与中西下士》中关于天皇制的观点现学现卖了一番,顺便将话题拓展开来,从甘地的非暴力主义争辩到了重整军备反对论。

争论结束后,我就回家了,结果第二天发现,这事儿已经在村子里传播开了,而且经过了一番添油加醋。“小山田骂天皇陛下是个笨蛋,我老早之前就觉得他不正常了,这小子肯定是个共xx,应该把他赶出村子去!”此类责难之声不绝于耳。他们还去劝阻那些每晚来玩的青年、初高中生们,说什么“别去了,去找那种货色玩,你们也会染上赤色”;甚至找上了公司,请求给我调任,真让人瞠目结舌。(说在这里或许有点晚:我并不喜欢共xx,只是希望在思想上做一名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他们无理取闹,我却不可能同样无理地回应他们。我当时想着,反正公司和工会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无聊的流言早晚会不攻自破,于是就没把它当回事儿,依然从容地过我的日子。但我实在低估了乡下人纠缠不休的本事。他们一直在等待陷害我的机会,趁着电产赤色整肃,抓准时机搞了一番阴谋,不过当然没有得逞。

后来他们好像又盯上了我的多血症,有一天对我说:“明天县里面修公路,要出义务劳动力,你要是不能来,就给大家买些茶水点心去。”义务劳动这种事,在我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大约每月都要有一回,我早就联合青年组织进行抵制,从去年开始已经废除掉了。于是我就找到村子里管事儿的,和他大吵了一架,却被对方踢了一脚;我一下子火上心头,就还了他两拳,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对方好像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就是我遭了起诉,被判了伤害罪,交了罚金一千日元。

在这个村子里,酩酊大醉的片警可以身穿浴衣拿着手枪,冲进盂兰盆集会见谁揍谁;中学的教师也可以随便殴打学生,除了大人物家的孩子;被我打出鼻血的那位管事儿的,也曾在某次使用义务劳力的工程中,认为一位老人工作效率差而对他拳脚相加,险些让老人瘫掉。

面对这些,村民向来无动于衷,却只对我的事情耿耿于怀。可能因为我是外地人,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太清楚;但我想最大的原因在于我照搬了坂口先生的话——“天皇或许是个好人,但不是个聪明人。”

此类乡野琐事,你们或许没有什么兴趣,但我感觉写下来能够平复自己难以言说的愤怒,因此试着将它们付诸笔端。

同时我也期望聆听坂口先生对此事的感想,但想必先生也百事繁忙吧。

当一名文人作家,总会从素未谋面的读者那里收到各种各样的信件,而这封信却让我大吃一惊。我也曾收到过三四封天真可爱的来信,说拿了我的《巷谈》、《日本文化私观》、《堕落论》等现学现卖,让论敌哑口无言。而这些所谓的论敌,多半就是共xx。要驳倒几个共xxx论敌,我的区区《巷谈》好像也颇有用处呢。于是,大量带有威胁意味的信也从乡下的共xx文学青年那里飘来,说不定都怪他们的论敌照搬我的学说,驳倒了他们。

从都市青年的身上,我们能够看到极其强烈的反战气质。但如果深入剖析日本人的内心,进而探讨好战派、反战派何者的风气更盛,我反倒认为是好战气质的人更多一些。

要说好战风气的原因,为什么有人摩拳擦掌地等待战争来临,主要还是出于这样一种心理:再来一场战争,老子一定赚个大的给你们瞧瞧!上次让那些老滑头抢了先,没赚到钱,这次老子可摸着窍门了。他妈的!这次老子要当日本第一暴发户!来啊!打啊!开战啊!

正在钢铁、纺织行业吃饭的人自不必说,被流放的前任将军等待战争也在情理之中,但什么和尚啊、女招待啊、小学老师啊、谁家的小老婆啊、农民啊、妓女啊、打渔的、做生意的、开饭店的、衙门当差的、搞黑市的,所有人都在为战争的到来做着准备。“这次可摸着窍门了,战争一开始,嘿,老子就先捞他一大把!”大家打着同样的如意算盘,精神抖擞地严阵以待。

但事情真会如你想象的那样顺利?摸着窍门的可绝不止你一个。谁都懂的窍门就等于没有窍门,况且所有的经商之术,就算是发战争财这种肮脏手段,也只有引领新风的天才人物才能大赚一笔。精神抖擞地展望未来?那你已经落榜了。高材生们一直都在实打实地赚着钱呢。

不过,农村弥漫起盼望战争的乌云,也不是没有他们的理由。战争来了,粮食不足了,哟嚯,现在农民才是日本头号的绅士淑女啦!什么东京,什么大阪,这儿那儿大大小小的城市,都烧起来了吧。哈哈哈!听说银座也烧起来了,嗯?也不全是,俺们村子里也有银座哩。三井家的姑娘昨儿个来买米,这妮子真是越长越像个不要脸的丫环。城里人都是这么些不检点的货色嘛?那衣服穿了像没穿似的。她倒是放下了平时的架子,对俺低声下气,可三双尼龙袜子怎么能给你换五合土豆哩!你说俺想要什么?咳咳,现在家里有三台钢琴,俺有俩闺女,再加上一个外孙女也还够使,要是再来一个外孙女可就不够了呀。西服?俺都多得穿不完了。什么晨礼服、长外衣,全都有了,统统不要。啊,对了,要是有礼帽的话倒是可以拿来,正月里俺好戴一戴哩。哈哈哈!

战争跟和平是一码事儿。就是因为战争,人们才晓得节约大米蔬菜哩。等战争结束,三四年里,还能算是和平吧;第五年开始,可就不行了。城里的家伙穿上夏威夷衫还好说,要是连华达呢也穿上了那还了得。只要城里的家伙们一搞奢侈,日本立马就完蛋。要是不来场战争改换一下世道,天下就和平不了!

这种期盼发战争财的理论,与纺织、钢铁行业的在职绅士们是一路的,与那些瞄准了战乱打算从中牟利的市井之徒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都市人曾经是战争的受害者,他们被战火烧掉了房屋与家产,怀有一些复仇的情绪,因此他们即便出于过往遭遇而期盼战争,本质上也多半不是好战论者。残酷的战争虽然已经远去,但带来的痛苦却是刻骨铭心的。

而农村却不是这样。他们刻骨铭心的只是战时的好景气,战争中惨不忍睹的一幕幕与他们毫无关系。空袭警报只当做耳边风,轰炸云云更是事不关己。

自然而然,他们对战争遗留的旧制度抱有最深沉的怀念,对战后的万事万物加以咒骂。尤其是天皇制,对他们而言更是至高无上。其实在战争开始以前,农村有相当数量的群众对天皇持蔑视态度。他们当时具有一种否定一切的气质,对城市及看似附属于城市的一切权威表示抗拒。

现如今则大不相同了。他们通过战争发现了天皇,也发现了天皇制并不属于城市,而是属于他们自己。天皇在他们心目中变得至高无上,可以说仅仅是战争爆发之后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农村也多多少少有农村的正常世界观;但从来信的内容看,这座村子里是不存在什么世界观的。而且,读了这封信,使我不得不认识到,愚昧之无药可医,社会之自私自利,许许多多的村子仍在上演着同样的事情。唯有一点,青年所在的公司无视流言蜚语,没有将青年开除,这算是来信中唯一使人感到慰藉的了。

最为贻害无穷的,是“损人利己”这一思想。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大众以此作为道德准则,就算是形式上也好,整个社会也将为之一变,充满和睦吧。

谁认为有必要重整军备,谁才最应该一马当先地前去参军,身先士卒地冲往第一线。村子要发展,也不必指望青年发挥牺牲精神,谁以牺牲精神为必要,谁请先去充当牺牲品,鞠躬尽瘁,在余一人。二宫尊德先生也认为:如果奉献确有必要,那么终将有人追随而至。没有人追随,那也无可奈何。相信牺牲确有必要之人,自己先去实行吧。强迫他人劳动,只不过是将纳霍德卡的战俘转移到了他处。

健全的社会必须树立起一种观念:认真工作能够受到他人尊敬,并获得相应的回报。

而在日本,这种回报只是在语言方面表现突出,各式各样,实称丰富。其实这类词汇,保留一个“谢谢”就可以了,真正需要的是与劳动对等的实际报酬。不是说擦个鞋子就要给小工一百日元,也不是说住个旅店就要给掌柜塞一千日元,这些谈不上什么对等,不过是个笑话。

万事万物都有其对应的价值,劳动力自然也不例外。依靠所谓轻物质、重精神的精神主义,在今天是无法构筑起合理的社会秩序的。通过劳动,获得报酬,这是人们生活的基础,因此如果不在劳动报酬方面确立起一种稳定而适当的秩序,那么其他秩序、礼节统统无从谈起。有的人偷懒耍滑磨洋工,那相应地给他们少量报酬就足够了;有的人一丝不苟肯出力,获得与之相符的更多回报也是理所当然。报酬不能因世事人情而有所偏颇,应当始终追随公正的评判标准。当今的社会秩序,正应当以此为基本原则。只要确立起这一秩序,工作的责任也将明确起来,与责任相应的物质赏罚同样将一清二楚。

比如返还失物的报酬,应该是一成还是两成呢?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一个标准合理的答案。因此姑且定作一成吧,总之确立下报酬的规定是第一位的。谢绝这一报酬并不是什么佳话——恰恰相反,不懂得明确处理物质秩序之人,说到底也缺乏公正公开的精神,无法真正理解精神的价值。

有一种错误的观点,认为物质、金钱都是低俗之物。他们总是说:“捡到东西还给人家,那不是应该的嘛?俺还得拿出一成作谢礼?土里土气。”那什么事儿不是应该的呢?工作是应该的,帮助他人是应该的,好心好意也是应该的;那么为这些应该的事情付出报酬,当然也是应该的。

只要确立起一种秩序,明确规定辛勤劳动所应得的报酬,那么“村子的发展要靠年轻人的牺牲奉献”这种看似义正辞严实则污秽不堪的利己主义诡辩,也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人们会得出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谁认为奉献是必须的,谁就应该先去奉献,先去默默发挥牺牲精神。

回报他人的劳动时,人们习惯于巧妙地利用丰富的词汇,而不是支付报酬。久而久之,不再有人真心为他人牺牲,取而代之甚嚣尘上的是一些阴谋诡计:比如利用他人的牺牲为自己捞好处,又比如哄骗他人牺牲而使用花言巧语。这一切的结果就是,出现了所谓大东亚圣战云云异想天开、不明所以的行动,而人民却被迫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此做出牺牲。

至于“村子的发展全指望着青年发挥牺牲精神”云云,说到底不过是中老年人的絮叨而已;如果真的需要牺牲,那么首先佝偻着腰,鞭策自身主动牺牲的也合该是他们。牺牲本应是自发的行为,不应从他人身上索取。强迫之下的牺牲根本称不上牺牲,那是奴役。用语言来回报、美化人们的劳动,归根到底仍然是奴隶时代、封建时代的遗风。而贬斥物质、抬高精神的说法,也不过是为了无偿地剥削奴役他人而产生的诡辩而已。

其实,只要确立起完善的秩序,用物质手段来处理物质层面的事情,那么现实生活中也一定会清晰地展现出实实在在的道德和礼仪。举例来说,假如人们已经取得共识,即请他人劳动必须支付相应的报酬,那么当他们认识到“村子发展需要修路,然资金匮乏,若无仁人义士慨然奉献,村子将无从发展”这类困境时,就会默默地率先投身修路工程。真正心系村子的人,自然会默默为村子奉献;因此参与村政、心系村子的村长或别的大人物,自然而然便成为了仁人义士。村子的发展,正应当依靠这种义士政治。所以说,为他人的劳动支付报酬这一秩序,反而恰恰是产生仁人义士的土壤。

至于什么“修路要出义务劳力,不然就去买茶水点心”,今天的农村居然还存在着这种暴sbd力bsnd政dbd治。这位青年的反抗可谓理所当然。村子的政治再度充满了黑暗与暴sjs力,那些真心爱着日本,希望日本更加美好宜居的人们,怎能不奋起反抗?不须高唱理想,动辄论及国家天下;与自己身边的无道之举展开抗争,为矫正自己村子的民js主政sh治做出努力,这便够了。

可怜的青年!你的村子竟是如此黑暗,如此愚昧,实在可悲!不要向那些愚昧与暴力屈服,不要向村子的大人物妥协。你的同伴,你的朋友,一定不止我一人。

日本的农村是如此的蛮不讲理,没有什么人比农民更加自私自利而又擅长诡辩了。如果真的相信“农村是淳朴的、淳朴的农民因为真心爱国才热爱天皇”等说辞,只会让日本再度失去理智,走向军国主义,最终沦为愚昧而不可救药的野蛮国家。

不过总而言之,你所在的公司无视了村子的阴谋,没有解雇你,这件事情让人备感宽慰。但愿你能从容不迫地贯彻正义的信念,认真做好公司的工作。又遇上什么麻烦的话,再给我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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